星落月悬-

风雪雨雾有晴 朝昼夕夜无忧

昭山河 壹

壹  桃花染血  


   文宣三年春,三月初三,正是春日的正午,却让人感到寒冷彻骨。


   阴云笼罩着整座汴京城,完全不见往日车水马龙人流如织的繁华景象,城中的酒肆茶楼店铺全都门窗紧闭,街边小贩也不见踪影,满城寂静,唯有落花声窸窸窣窣。


   长风陡然而起,卷起一地桃花,扫过空荡荡的十里长街。


   城门大开,远远地响起车轮滚过的声音,其中还有铠甲在行进间碰撞出的金属之音,数百名全副武装的御林军押解着囚车,如同长蛇一般蜿蜒了数十米,车上有男女老少,皆穿着惨白的囚服。


   一名约莫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立在为首那辆囚车上,神情虽然有些疲惫,但眉宇间却隐隐带着战场上下来的肃杀之气,他紧紧握着身侧夫人的手,在他二人身后,立着一名不过弱冠之年的少年,脸上的血污并没有掩盖住他英挺的眉眼,他脊背挺的笔直,眼神静静地目视前方。


   一家三口淡然自若的模样,仿佛并不是被压往刑场,而是去赴皇家宫宴一般。


   囚车停在五朝门前,刑场边已经围满了百姓,议论纷纷。


   城中布告上,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,镇国公叶忠私通敌国,纵使其长子宣威将军叶雄假意兵败,大敞庸关城门,引蛮金入城。


   镇北大军兵败,致使敌军屠城,幸得圣上胞弟,安王夏承宇和御史苏镜率兵而至,将叛国罪臣叶雄立斩于城门前,驱逐敌军,驻守庸关城,又在叶府上搜到了叶忠私通敌国的书信,铁证如山,满朝震惊,圣上勃然大怒,下旨将叶家满门抄斩。


   此刻围观的百姓神情各异,有的盼着将这些卖国贼子斩杀,以整朝纲;也有的扼腕叹息,叶家世代为将,曾为这大秦国立下汗马功劳,如今落得如此下场,实在令人不胜唏嘘。


   叶家全族七十二口人,男女老少被缚着跪在刑场中央,叶忠看着身侧的妻儿家人,老将军那饱受风霜的脸上也流露出些不忍,他一生戎马,驻守漠北多年,到头来却连家人的性命也护不得,实在是讽刺至极。


   “叶兄。”


   叶忠闻声看去,见一穿着靛青长袍的高瘦男子,提着一坛酒缓步走上刑场,监斩官自然是认得这位定国公大人的,是以并未阻拦。


   叶忠微微颔首,终是勉强扯出一个笑容,“柳兄,你来了。”


   柳天拓倒了满满一碗酒,蹲在叶忠身前,脸上写满了悲伤和歉意。


   “我绝不相信叶兄会叛国,我在殿上为你辩驳,奈何圣上他……唉。”


   “无妨,庸关城并未破,镇北大军护得北境安稳,让漠北百姓免受战乱之苦,我也算对的起叶家的列祖列宗了,只是…” 叶忠回头望了望身后家人,悲叹道:“只是苦了我的家人,竟要随我一同承担这些。”


   “叶兄此时仍惦记着江山社稷,此等心胸气度,令在下折服!” 柳天拓环顾左右,压低声音说道:“我柳天拓今日在此起誓,柳氏一族,终毕生之力,定要为叶家洗脱冤屈,恢复清誉!”


   叶忠笑了笑,“你我二人心知肚明,新皇登基三载,本就忌惮我手握兵权,恐我叶家功高盖主,又听信苏镜谗言,此次借安王之手除掉我叶家,已是早有预谋,柳兄不必为我费心了,往后在这京城,定要处处小心谨慎,莫要再步我后尘…”


   柳天拓听的心酸不已,目中含泪,此时也有些情绪失控,颤声道:“事已至此,叶兄还在记挂我,而我竟连兄弟也救不得,纵使封官拜相又有何用?”


   叶忠但笑不语,良久,才缓缓说道:“你我患难之交,昔日你送我出征,如今生死离别,我只求你一件事,我那昭儿…”


   柳天拓余光看了一眼端坐在监斩台上的夏承宇和苏镜二人,连忙按住叶忠肩膀,接过话来:“着急之事,我定安排妥当,叶兄不必挂念。”


   叶忠便不再多言,只感激地冲柳天拓笑了笑,“如此,便多谢柳兄了。”


   人群中远远站着两名少年,约莫十三四岁的模样,衣衫褴褛,形同乞丐。其中个子稍矮一些那个,脸上脏兮兮的,只那琥珀色的眼眸漂亮的出奇,此刻眼神坚定,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。


   叶忠身后的次子叶杰跪在地上,却无意间瞥见人群中熟悉的身影,先是一愣,而后缓缓摇了摇头,对着空气无声地做着口型:


   “昭儿不可。”


   高个子少年默默捏住叶昭的肩膀,将她护紧了些,生怕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,叶昭又挣了两下,却被哥哥瞪了一眼,终是红着眼眶垂下了头。


   “胡青,放开我罢。”


   胡青犹豫半晌,松开了手,侧身挡在叶昭身前半步。


   叶忠被反绑着双手,低下头就着柳天拓的手,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,豪迈道:“叶家世代从军,曾随太祖征战四方,平定江山,奉旨镇守漠北多年,未曾让蛮金侵我疆土一分一毫!我叶家对大秦之忠心,天地可鉴,日月可昭!”


   叶忠顿了顿,目光扫过着底下神色各异的百姓,眼中已是含了泪,却继续朗声道:“我叶氏家训,首当为忠,君要臣死,臣命不足惜!今日全族以身赴死,已然报了太祖皇帝知遇之恩,从此以后,世上再没有镇国公府,我漠北叶氏一族,纵使身赴黄泉,也问心无愧!”


   话音散在风中,叶忠字字句句,有如金戈之音,令在场之人无不动容,也深深铭刻于小叶昭心中。


   午时三刻,钟楼响起悲戚之音。


   苏镜见柳天拓仍然半跪在叶忠身前,挑了挑眉,阴阳怪气道:“定国公大人还不肯起身,难不成也想和叛国罪人一起下地狱不成?”


   柳天拓脸色青一阵白一阵,起身要去辩,却被叶忠拉住衣袖,摇头叹道:“不必争论,罢了,罢了。”


   柳天拓定定地和叶忠对视片刻,这才甩袖去了一旁,偏过头去,不忍再看。


   “镇国公叶忠,手握二十万大军镇守漠北,却通敌叛国,其罪当诛九族,立斩,无赦!”


   监斩官拖长声调念完判词,将火签令掷出,数十名刽子手将烈酒尽数喷洒在鬼头刀上,齐齐扬起那雪亮的刀锋…


   刹那间,尘土飞扬,风云变色。


   围观之人都忍不住闭上眼,胡青不忍地偏开头,颤着手捂住叶昭的眼睛,叶昭却倔强地拉下了他的手,眼睛紧紧盯着那刑台,血溅在刑场高悬的白绫上,也溅在散落一地的桃花瓣上,铺了一地残红,映进了叶昭的眼眸里,其间早已盈满泪水。


   空气中弥漫着人血腥甜的味道,修罗地狱,不过如此。


  苏镜立于监站台后,唇角微微勾起,宣道:“奉圣上口谕,叶氏一族斩首后不得入宗祠,示众三日,尸身丢于城北乱葬岗。”


  柳天拓登时变了脸色,平日里那般好性子磨的一干二净,气的浑身发抖,“苏镜,你莫要欺人太甚了!”


  身死不得入土为安,不得入宗祠立牌位,后世也再无人记得,这便是真真正正的赶尽杀绝,不留半分余地。


   叶昭闻言亦是浑身一震,琥珀色的瞳仁渐渐被翻涌的血色取代,让她整个人都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,猛地推开胡青,她自小力大无比,她的两位哥哥没少在她手上吃哑巴亏,胡青一时不察,被推倒在地,却也顾不上许多,连滚带爬地去抱住叶昭的腿,红着眼睛低声吼道:“别鲁莽!”


   叶昭心中杀意正盛,左手紧紧捏着一柄剑,掌中已是鲜血淋漓,顺着剑的边缘滚滚而下,几近失控之时,一双温暖而柔软的小手拉住她,轻轻掰开她紧握的手掌,拿着帕子擦着手中刺出的血迹。


   叶昭僵硬地过转头,身侧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位矮她一头的小姑娘,身着一袭白衣,对她柔柔一笑。


   “阿昭,何时回来的?怎得不去找我呢?”


   叶昭神色一凛,连忙捂住她的嘴拉着她去了一旁,半蹲下身子压低声音说道:“惜音,这里很危险,不要说话。”


   柳惜音那双清亮的大眼睛里写满了疑惑,却还是乖巧点了点头,等叶昭放下手,她上前一步,轻轻环住叶昭,一下一下拍着她后背。


   “阿昭怎的哭了呢?”


   叶昭脊背僵硬,燥热不定的心莫名其妙被柳惜音安抚下来,眸中翻涌的血色尽褪,恢复了那琥珀色的瞳仁,下一刻便猛地吐出一口鲜血,晕死了过去。


  ……


   


   半月后,叶昭偷偷离了柳府,方出得汴京城门,一个小人儿就跌跌撞撞的奔过来抱住她的腰肢,声音中都带了哭腔:“阿昭,你竟要不辞而别吗…”


   叶昭轻叹一口气,转身扶住来人的肩膀,放轻了声音道:“惜音,你快回府去,若是狐狸醒了以后找我,便跟他说我一切都好,让他好生休息。”


   “阿昭跟我一起回去吗?”


   叶昭摇了摇头,“我留在你家,会给你们招来杀身之祸的,更何况…” 叶昭自嘲一笑,“更何况,我身染恶疾,已经活不了多久的。”


   柳惜音哭的梨花带雨,紧紧抱住叶昭,“阿昭,我…我会去学医术,我一定…一定会治好你的…你别走好不好?”


   叶昭指腹轻轻划过柳惜音白皙的颈侧,上面五指青痕尤为明显,那是前几日晚上她发病失控时,按住了柳惜音,死死扼住了她喉咙,若不是柳天拓及时赶到制止,恐怕…柳惜音已然被自己掐死了。


   她很清楚自己的双手有何等力气,那是一双轻而易举便可切金断玉的手,她断不可再留在柳惜音身边了。


   叶昭眸中凝泪,忍不住回抱住柳惜音,一下下拍她的后背,柔声哄道:“惜音乖,若是上天垂怜,我得以侥幸活下来,终有一天我们会再见的。”


   柳惜音在叶昭怀里不停地摇头,“不…阿昭…我不要你走…”


   柳惜音跑出府来,府中侍卫一定马上就追来了,叶昭咬了咬牙,用力推开了柳惜音,转身大步往城郊山林中跑去。


   柳惜音猝不及防地跌倒在地,也顾不得一身白衣沾了泥土,连忙跑了几步要去拉叶昭,却被地上的小石头绊了脚,咬着牙爬起身子,摇摇晃晃地追了几步,又跌坐在地上。


   柳惜音那一张小脸上满是泥土和泪水,哭的上气不接下气,发出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:“阿昭…别…别走…”


  她心中慌乱极了,总感觉叶昭就此一别,便真的再也不会回来找她了。


   城外桃花纷纷扬扬地飞舞,柳惜音一袭白衣脏乱不堪,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,坐在地上哭的撕心裂肺,凝的叶昭心中一痛。


   “惜音,对不起…” 


   叶昭紧紧咬着下唇,终是忍住了心痛,偷偷躲在树后,直至看到柳家的侍卫把柳惜音带走,方才转身离去。


   经此一别,山高路远,却未曾各自安好。 


   叶昭为了掩盖行踪,处处躲避官府,只得走山林小路,纵不过半月,已然难以支撑。 


   叶昭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了去,肺腑灼的生疼,吐了口鲜血,彻底脱了力,滑坐在大树下休息。


   那日庸关城破,安庆王率军入城镇压,大肆搜捕叶家亲兵和族人,叶昭和胡青带着一行上百精锐兵士,从庸关城连夜奔逃,穿过茫茫山林,绕过各大州府,逃至这汴京时,只剩了他们伤痕累累的二人。


   身体早已经精疲力竭,再见到叶家亲族被当众斩首,叶昭连月来强撑的意志也轰然倒塌。


  她出生之日,黑云压城,天降异象,有算命先生说她是天煞孤星,命格刚硬,注定命克身边亲近之人。


   果真如此吗?


  叶昭抬起那止不住颤抖的双手,手上的鲜红令她又想起了那日的血色炼狱。


  父母兄长,还有那些拼尽全力护她之人…全部都在这场灾祸中丧生,天大地大,她孑然一身,已无处为家。


   天边夕阳渐红,将这片山林映衬得悲壮凄美,连天际都被染红成一片,乍一眼望去,当真也如同被鲜血浸得饱满一般,叶昭小小的影子被不断拉长,那萧瑟的背影愈显孤独。


   叶昭艰难地扯了抹笑容,视线也渐渐模糊,隐约看到有一抹身影踏着夕阳而来,一袭红衣与如血残阳融为一体,白皙的脚腕上系着银铃,随着行走发出阵阵悦耳的清音,那女子蹲在叶昭身前,将手指搭在她手腕上,片刻后轻笑道:“实在有趣,你命带血煞,又中了心魔,左右也时日无多,这便随我走罢。”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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