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落月悬-

风雪雨雾有晴 朝昼夕夜无忧

昭山河 叁

叁  故人不识  



   盼得三春雨,润物解烦忧。


   清晨的时候窗外落起了雨,将街上的青石板路冲刷的一尘不染,巷子口叫卖声却依旧不断,嘹亮的声音唤醒了还沉在梦里的人们。


   马车缓缓行在长街之上,里面虽然不大,却是五脏俱全,都造的玲珑小巧,那车也并非平常富贵人家小姐的香车,走出半里路还能闻到车里的脂粉气,车里墨香和药香交织,车中的小桌、小柜上尽是书册,有医书药理,有奇闻杂记的闲书,亦有四书五经这样的正册。


   红莺坐在车上昏昏欲睡,头点的像小鸡啄米一般,马车压过小石子后颠簸了一下,额头一下子撞在车壁上,令她顿时清醒了几分,捂着头哀嚎了几声。


   柳惜音翻了一页书册,淡淡地看了红莺一眼,抿唇轻笑,拉开雕花小柜,修长的手指在其中的瓶瓶罐罐中划过,抽出一个碧绿瓷瓶递给红莺,笑道:“莫要留疤了,到时还要找个如意郎君呢。”


   “小姐!莫要打趣红莺了…”红莺脸上闪过一丝红霞,接过瓷瓶抹了药,目光划过柳惜音手中的书册,开口道:“小姐整日盯着这书册典籍,竟也不觉烦闷么?”


   “书中详尽古往今来,世间百态,读之如身临其中,何闷之有?”


   “是是是,我家小姐天资聪颖,心思通透,连咱们老爷都说啊,小姐若是生为男子,也定当是文能安邦、武能定国的贤才良将呢。”


   “又贫嘴,小心罚你一个月不准出府。”


   虽是嗔怪,但柳惜音语气里尽是笑意,红莺笑嘻嘻地侧身掀开马车帘子,望了望窗外,兴奋道:“小姐,咱们到了!”


   马车缓缓停在府前,红莺半扶了柳惜音下车,柳府总管早已经带着众人出来相迎,恭恭敬敬地行礼,笑道:“恭迎小姐回府,老爷已等候多时了。”


   柳惜音入府后径直去静心居给父亲问了安,号脉诊病,吩咐了下人去抓药,父女俩又寒暄片刻,待柳惜音出得房时,已然接近正午了。


   右侧的抄手游廊缓缓走来一名男子,身着一袭冰蓝长袍,领口和袖口都用银丝镶绣着流云滚边,银冠束发,腰束玉带,腰间挂着的一枚碧绿玉佩,随着他沉稳的脚步微微晃动。


  立在柳惜音身侧的红莺见状连忙行礼,唤了他一声大人。


   早在五年前定国公柳天拓便抱病辞官,这柳府上下能被称为大人的,便只有时任大理寺卿的定国公世子柳清寒了。


   柳清寒停在柳惜音身前,温润柔和的眉目上带着融融笑意,“离家六年有余,妹妹终于舍得回府了。”


   柳惜音行礼后笑道:“兄长可莫要打趣我了。”


   柳清寒正了神色,问道:“父亲如何了?”


   “旧疾复发,加上忧思过甚,是以久病不愈,我已经开了方子让他们去抓药了,好好休养便可。”


   柳清寒点了头,兄妹二人一齐顺着游廊继续前行,游廊四周种植着绿竹疏桐,环境自是清雅宜人,两人穿过厢房,后院中的一树桃花开的正盛,为柳府中的一片清幽绿意添了一抹色彩。


   一阵风过,吹的花瓣片片落下,两人停下脚步,柳清寒顺手捡了颗小石子,一扬手朝树冠上掷去。


   只听得一声惨叫,一黑色人影掉了下来,摔在地上,扬起一片尘土,柳家兄妹两个不约而同地向后退了一步。


   柳惜音抬手挥了挥烟尘,对方面容才渐渐显露出来,眼前之人约莫十二三岁,沾染了泥土的脸上,眉眼已经初现刚硬,脸颊还有几分圆润,带着一股少年人的青涩之气,身着浅蓝衣衫,袖口和腰身收的极窄,唯独那领口上的精致刺绣,花纹与柳清寒身上那件一般无二,昭示着他的身份。


   少年躬身行了一礼,“大哥,阿姐。”


   说完从便展开刚刚一直护在怀里那个油纸包,献宝似的捧到柳惜音面前,笑道:“听闻阿姐今日回家,我一大早就跑去城南买了你最爱吃的桂花糕,新鲜出炉的哦!”


   柳惜音愣在原地,恍惚间亦有一个少年坐在桃花树上,笑吟吟地冲她挥手,开口道:“惜音,我回来啦。”


   “惜音,我带你去吃城南的桂花糕如何?”


   “惜音惜音,前些日子大哥刚送了我一匹骏马,明日我带你出府去城外踏青,听说那里的花儿开的正艳呢。”


   少年的声音清脆爽朗,带着暖洋洋的笑意,跳下树来牵她的手,柳惜音侧目看去,却看不清少年的面容,开口想要唤他的名字,张了张嘴,却发不出声音。


   该唤他什么呢?那名字…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。


   柳清寒见妹妹这幅魂不守舍的模样,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妙,多年前柳惜音追着叶昭偷跑出府,被家人找到时已经接近昏迷,回府后便一直高热不退,柳家上下急的乱转,柳天拓甚至连皇宫内的太医都给请了来,也是束手无策,恰逢江湖人称鬼谷医仙的无尘公子云游至汴京,出手相救,将柳惜音从鬼门关拉了回来。


   纵使如此,她却因为身子虚弱卧病半年有余,加上忧思过重,再好转时,已然失了少时的全部的记忆,后来便被医仙收为关门弟子,带去了药王谷调养。


   柳清寒见状,连忙敛了神色,开口将话头转到了弟弟身上,厉声道:“柳寄北,禁闭还没关完,谁允许你出府的?一天到晚上蹿下跳,半点礼数也没有,教你的规矩都忘了么!”


   长兄如父,柳寄北平日里除了父亲,便最听大哥的话,乖乖地站好,嘴里小声嘟囔道:“规矩真多,我们江湖儿女向来不拘小节…”


   柳清寒淡淡地看了他一眼,喝道:“现下还学会了顶嘴?三百遍家训可抄了?”


   柳寄北低着头,漫不经心地踢了踢地上的小石子,闷闷道:“抄了。”


   “背来听听。”


   柳寄北深深地叹了口气,“江北柳氏,忠义乃立身之本,谦恭礼让,族和邻睦,遵纲守常,对贤当举,小人当疏,孝悌当崇,五毒当诛,读书明理,修身养性,肩担道义,心怀天下…”


   “读书明理,道理不懂几个,祸倒是闯不少。前日你偷偷放了跑了南平郡王心爱的鹦鹉,他都闹到皇上那去了!”


   柳惜音在弟弟背家规之时就回过神来,抬手按了按额角,开口劝道:“兄长,小北他还小,往后慢慢教育便是了。”


   “他还小?这般顽劣作风,倒是跟那叶…”


   柳清寒顿了顿,硬生生地将后半句咽回肚子,道:“也罢,我还有公务要处理,这些时日你好好陪你姐姐,莫要再胡闹了。”


   “大哥这两年说话做事倒是越来越像父亲了。”


   柳寄北冲着柳清寒离去的背影努了努嘴,转身将手里的桂花糕往前递给柳惜音,笑道:“阿姐,快尝尝!”


   “你啊…”柳惜音无奈地摸了摸柳寄北的头,笑道:“小北这性子也不知像了谁。”


   ……


   


   且说叶昭和秋华秋水三人一路走走停停,游山玩水,到达京城时,已是十日后了。


   正值每月十五大集开市,放眼望去,街上人头攒动,摩肩接踵,街道两侧摊铺林立,商贩们纷纷吆喝起来,热闹非凡,这哪里是生于北方的秋华和秋水见过的,甫一进了城,两人就迅速融进了人流,在各个小摊位前流连。


   叶昭牵着踏雪走在最后面,看着秋华秋水姐妹俩的快要消失的背影,笑着摇了摇头。汴京她倒是回来过很多次的,小时候每每恰逢年节,父亲归京述职,一家人同在镇国公府中与祖父团聚,街上放烟火,逛集市,简单又幸福。


   只是时日久远,记忆渐渐模糊,叶昭上次回到汴京城,便是…十二年前叶家满门抄斩那日。


   许是感觉到了主人有些低落的情绪,踏雪打了个响鼻,拱了拱叶昭的头,叶昭反应过来,拍了拍它的脑袋,笑道:“我没事。”


   叶昭一路随意逛了逛,给秋华秋水挑了两个简单素净的荷包,给胡青买了个扇坠,自己倒是不需要添置什么,但见到一旁卖糖山楂的,叶昭登时来了兴致,立马快走了几步挤进去,不多时就举着满满当当一包糖山楂走了出来,扔了一颗进嘴里,起初的酸味让叶昭不禁浑身哆嗦了一下,而后甜丝丝的滋味弥漫开来,又让她笑的眉眼弯弯。


   叶昭边吃边逛,路过另一个摆着各种珠钗发簪的摊位,驻足侧目,拿起最中间那支白玉簪,便不自觉地想起那日的惊鸿一瞥,那一袭白衣胜雪,容颜清丽,便如同这玉簪,一尘不染白壁无暇。


   “这位少侠真是好眼光啊,这支玉簪可是上等货呢,买回去送给你家娘子,她定当欢喜。”


   “啊…不…不是…” 叶昭仿若被戳破了心中所想,面颊微微发烫,刚想开口解释,却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嘶鸣,叶昭回头看去,一名锦衣少年跑过去抱住了坐在地上哭的小女孩,身前那匹高头大马已然受了惊,前蹄高扬,两人已经闪避不及了。


   叶昭不及多想,运起轻功,瞬息间便已腾空而起,双足发劲踹在马身侧,硬生生地使马头转了方向,随后稳稳跃于马背上,抄起缰绳夹紧马腹,口中喝了几声,安抚下了马儿情绪。


   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,纷纷拍掌叫好,都不曾注意有一白衣女子轻飘飘地落在人群中央,过去扶起少年和女孩,脸上尽是担忧的神色,“小北,我一个没注意你就跑了,让我看看可有伤到。”


   “我没事,这不是救人要紧吗。”柳寄北大咧咧地摆了摆手,拽着柳惜音的袖子笑的没心没肺:“阿姐这轻功真厉害,得空教教我,教教我呗!”


   柳惜音还没开口,头顶上却有个低沉的声音抢了先:“救人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。”


   红莺也终于从人群中挤出来,上气不接下气道:“小姐你怎的跑这么快…哎,这位公子好生眼熟…”


   柳惜音闻言侧目,叶昭也在这时看清了她的面容,那日风起时的惊鸿一瞥,因着对方戴着面纱看不真切,可此刻面前白衣女子,不正是方才自己心中所想之人吗?


   正所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,缘分天定。


   倒是柳惜音先开口笑道:“原来竟是公子,真是巧。”


   叶昭反应过来,笑道:“是很巧啊,那日匆匆一见,想不到能在这京城偶遇。”


   柳惜音微微一笑,“还不曾问公子贵姓?”


   叶昭怕自己的名讳吓到柳惜音,思忖片刻,随口绉了个名字,道:“在下姓叶,名…惜昭。”


   “夕朝?朝昼夕夜为四时,倒是个有趣名字。”


   柳惜音对叶昭柔柔一笑,“昔日一面之缘,今日在这偌大的汴京城相遇即是缘分,叶公子又救了家弟,感激不尽,京城朱雀街柳府,他日还望公子赏脸前来喝杯茶,以表谢意。”


   “柳…”叶昭心下大颤,急忙道:“柳姑娘莫怪,敢问定国公柳天拓是你何人?”


   柳惜音闻言便笑道:“正是家父。”


   叶昭脑中一片登时空白,怔怔地望着柳惜音,柳惜音见叶昭久久未语,疑惑道:“莫非…叶公子认识家父?”


   “令尊学识渊博,有安邦定国之才,在下远在江湖,亦有耳闻。” 


   叶昭稳了思绪,笑着将话头圆了回来,抱拳行礼,礼数做的极为周到,“到时过府叨扰,还望柳姑娘莫要嫌弃才是。”


   “自是不会。”柳惜音也行了一礼,随后便带着红莺转身离去了,柳寄北默默跟在自家姐姐身后,一步三回头,恋恋不舍地朝叶昭挥了挥手,大喊道:“叶大侠,那我在府里等你,一定要来啊!”


   百姓们渐渐散开,叶昭站在原地,眼睛定定地盯着那白色身影远去,喃喃道:“惜音…”


   直至身旁有人拍了拍她方才回神,秋华揽着叶昭肩膀,垫着脚朝人群中望了望,侧目看向叶昭,“老大,你愣在这发甚么痴呢?”


   “啊?”叶昭回道:“那个…没什么,正巧你们回来了,咱们再往城里逛逛罢。”


   一旁秋水手里抱了一堆小玩意,三人穿过拥挤的人流,往城里而去,叶昭凭着记忆,三人顺着御街往东,不知不觉地便走到了玄武街。


   朱雀玄武,当年两大国公府乃太祖钦命内务府督建,处处精心设计,极具园林之美。


   十二年前叶氏全族斩首,文宣帝又紧接着下旨命人放火烧了镇国公府,那场大火烧了足足一天一夜,天光乍现时,映红了半边天。


   后来叶昭转醒,和胡青趁夜偷偷去乱葬岗收尸,回来时却见镇国公府早已变成了一堆焦黑灰烬。


   斩草除根,灰飞烟灭,文宣帝做事果断狠绝,不留一丝余地。


   昔日气势恢宏的镇国公府,已被翻建成碧瓦朱甍的楼阁,叶昭抬头看向那牌匾,上书红底金字的三个大字——醉仙楼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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