昭山河 拾玖
拾玖 霜雪寒柳
山谷中树木茂盛，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，在地上映出一片斑驳，叶昭坐在大石上，右腿屈起来架着受伤的右臂，左手往刚燃起来的火堆里不停地扔树枝。
“唉，想我叶昭一世英名武功盖世，现在居然沦落到捡树枝生火的地步…”
有一道白影掠过头顶交错的枝梢，带的绿叶一阵颤动，在大石旁稳稳落了地。
“阿昭，自己叨唠什么呢？火可生好了？”
“啊？”叶昭闻声慌忙抬头，手中树枝下意识拨了两下，“生…生好了！”
柳惜音垂眸看了一眼那摇摇欲坠的小火苗，无奈地摇了摇头，将手里拎的野兔和用树叶包起的果子递给叶昭，又从她手里接过树枝，小心地重新燃火。
叶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，举起手中那不断蹬腿的肥硕野兔，道：“没想到惜音居然会抓兔子回来。”
“嗯。”柳惜音头也没抬，轻轻吹了吹火堆，升腾起一阵白烟，专心拨弄着树枝，“你伤还没好，吃肉补一补，我们也好有力气赶路。”
叶昭面上的笑意早已蔓延开来，待她反应过来以后面色一僵，连忙清咳一声，“那…那我去处理一下它…”
距离两人坠崖已经过去了十日，起初叶昭伤势重虚弱又不便走动，柳惜音每日也不敢离开太久，只摘了些野果和石洞后的溪水用来充饥。
柳惜音本以为还要如此坚持几日，却没想到叶昭体质异于常人，除却右手伤了筋脉无法握剑运劲以外，身上其他伤口愈合的极快，待到昨日已经可以稍稍走动了，柳惜音惊讶之余，还是埋了一份疑虑留在了心里。
肉香味很快散出来，柳惜音只撕了一小块肉，将剩下的大半都分给叶昭，两人坐在火堆旁有说有笑，若不是身在这深山幽谷，倒是别有一番滋味。
叶昭抬手用袖子随意擦了擦嘴，又拾了个野果在手里扔起又接住，余光瞥见柳惜音放在身侧的宝剑，在阳光下映着雪亮寒光，忍不住眯起眼睛，笑道：“这剑…惜音使的可还顺手？”
柳惜音点了点头，道：“你…当时怎的会把宝剑赠与我？”
“缘之一字最难觅，你我相遇如是，这宝剑亦如是，再好的兵器，也要看主人能否发挥其威，剑者有心，现在看来倒真的与惜音十分契合。”
叶昭顿了顿，紧接着话锋一转道：“而且…与惜音有缘之人，恐怕不止我一个。”
柳惜音闻言先是愣了一下，心中略一思量便知叶昭意指的是苏灏，轻叹一声，道：“实不相瞒，我小时候生了一场病，后来便丢了些记忆，只依稀记得我在病中时，苏灏时常来府上探望，至于其他的…当真是没什么印象了。”
叶昭撇了撇嘴，低声道：“本就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青梅竹马，不记得倒也正常…”
柳惜音没听清叶昭嘀咕了些什么，眉心微蹙，轻轻道：“后来皇上下旨赐婚，父亲以我身体不适为由推脱了许久，我便随师傅回了药王谷，这婚事便也搁下了。”
叶昭闻言眸光一沉，心道这苏镜当初连同安庆王一起扳倒叶家，而后再想法子让皇帝下旨赐婚，与柳氏结亲，便可在朝中稳稳立足，当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。
柳惜音见叶昭脸色不好看，关切道：“阿昭？是身子哪里不舒服了么？”
叶昭猛地回神，摇了摇头，柳惜音眉头也舒展了些，将剑在叶昭面前晃了晃，“那不提这些了，既然这剑是你所赠，不如也为它取个名字罢？”
这回倒换成叶昭皱眉了，她挠了挠头，凝着柳惜音和她手中那柄剑，思忖片刻，缓缓开口道：“便唤做霜柳如何？”
“霜雪不沾身，惊鸿含烟柳。”
柳惜音不知怎的脱口而出这么一句诗来，修长的手指抚过剑身，面上带了些许笑意，轻声道：“我很喜欢，阿昭，谢谢。”
叶昭被那暖融融的笑意晃了眼，自己也随着咧嘴笑了笑，痴愣片刻才道：“惜音欢喜便…便很好…”
柳惜音心神一动，起身拔剑抖腕，就这么舞起剑来，剑势带动一片落叶飞扬，却片叶也不曾沾身，舞剑那身姿轻盈，配合手中霜柳剑刃薄若无骨，当真是美极妙极。
“好一个霜雪不沾身。”叶昭放松了身子，向后半靠在大石旁，阳光洒在脸上，让她忍不住眯了眯眼，笑道：“如此佳人美景，若是再有醇酒一壶，便是一辈子住在这里又何妨？”
柳惜音闻言抿唇一笑，用劲扬起一片泥土，顺势扑灭了火堆，叶昭猛地睁眼，动作敏捷地跳起来躲扬尘，下一瞬柳惜音身形到了叶昭近旁，搀扶了她手臂，笑眯眯道：“你要一辈子待在这，我可不愿，伤好些了我们便快些赶路罢。”
两人也不多耽搁，沿着山谷中的溪流寻路，在傍晚时分来到一片密林，柳惜音左手轻轻扶着叶昭右臂，另一只手用剑身挡开树枝，叶昭忽地停住脚步，“惜音慢些，好像有人往这边来了。”
两人不久前才险中逃生，半分也不敢懈怠，找了棵大树矮下身子躲着，柳惜音仔细分辨了一阵，才道：“确实有人来了。”
叶昭道：“会些武功，但听动静应该不擅遮掩行踪。”
果不其然，有一身影由远及近，边跑边回头张望，叶昭无意中瞥见他侧脸，不确定道：“这好像是……小北？他怎会在此处？”
柳惜音微微蹙眉，纵身而起，几个呼吸间便来到柳寄北身侧，少年先是吓了一跳，看清了柳惜音的面容便笑开了，“阿姐？真的是你？可有哪里伤到了啊？”
“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，随我来。”
柳惜音话音落下，便又纵起轻功带着柳寄北回了叶昭掩体的树后，柳寄北甫一落地便眼眸一亮，三步并两步地跑去扑进了叶昭怀里，“师傅师傅，你可让我好找啊！”
叶昭被少年的热情撞得头晕眼花，拍了拍他肩膀，“哎…徒儿先放手，你想谋害师傅不成…”
柳惜音见状连忙将自家弟弟扯开了些，难得地绷着脸严肃道：“你师傅身上还有伤呢，这么不知轻重，伤口又裂开了可如何是好？”
言罢柳惜音又转而低头看了看叶昭的伤口，温声道：“阿昭，可有哪里疼么？”
“没什么大碍的，都好的七七八八了。”叶昭笑着拍了拍柳惜音的手臂，又见柳寄北乖乖垂着头一言不发，便问道：“小北，你不在京城好生待着，怎么跑到江北来了？”
柳寄北悄悄抬了抬眼皮，见叶昭神色自若，姐姐也没再多言什么，便放下心来，道：“柳氏宗族要在九月初九归乡祭祖，爹他身体不好，今年这差事便落在了大哥身上，我嫌京城过于无趣，便央大哥带我一同出来，路过临安时偶然听闻，说什么武林大会突生变故，惊阙堂率部绞杀雁翎叶昭，那叶昭挟了药王谷谷主的小弟子趁乱出逃了。”
叶昭面色怪异，和柳惜音对视一眼，犹豫着开口打断了柳寄北的滔滔不绝，“咳…那个小北啊…其实我……”
“其实你就是雁翎山庄那位叶昭，是不是？”
见柳寄北忽而正色，叶昭被噎了一下，“是，我便是叶昭。”
“这么说，姐姐也知道了？”柳寄北板着一张脸，瞧见自家姐姐抿着唇缓缓点了点头，又看叶昭略有局促，终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，“师傅这般模样哪里像是江湖传闻中那样面目可憎的嗜血魔头？”
这回倒换成叶昭微微发愣，问道：“小北你早就知晓了？”
“起初只是一时兴起的猜测，现下便确定了。”柳寄北那双黑玉般的眼眸中含着笑意，凑近了叶昭身边，低声道：“叶惜昭、叶昭…中间加了一个惜字，师傅莫不是对我阿姐…”
叶昭心中一滞，顿时有些局促，“咳…咳…我…我那是情急之下随口取的…”
柳惜音耳力极佳，自然也听得一字不落，没来由地面皮发烫，腾地站起身，道：“小北你…胡乱说些什么……此处不宜久留，我们还是快些离去才是。”
柳寄北的目光在叶柳二人之间流连了一番，笑嘻嘻道：“好嘛，不说就不说了，我们从后面那座山翻过去，到了柳氏宗族所处的地界便安全了。”
三人也不再耽搁，由柳寄北在前面引路，柳惜音在后面半搀半扶着叶昭，借着渐渐暗沉的夜色隐藏身形，穿过密林，又兜兜转转行至半山腰。
柳寄北不敢点燃火把，便借着微弱的月光辨认方位，忽而一脚踏空，身子一歪便直直往下落，“哎…哎…啊——”
柳惜音眼见着柳寄北身子一矮，连忙伸手去抓，奈何他下落的速度极快，柳惜音也只堪堪触碰到他衣角，转头和赶上来的叶昭对视一眼，两人一先一后地跳了下去。
石洞比想象中要深了许多，约莫几个呼吸间，柳惜音和叶昭才落了地，底下一片漆黑，两人听声辨位，循着柳寄北的哀嚎才找到了他。
“小北？可有伤到哪里了？”
“没事，幸而学了些功夫才不至于摔个七荤八素，可还是控制不好身体，方才落下时撞到石头了。”
柳寄北一边揉着腰一边站起身，缓了片刻，从怀中掏了一个火折子，又找了一截树枝点燃，这才看清了洞中模样。
三人处于洞中最为宽阔之地，面前有一条只容一人通过的甬道，内里黑漆漆的，柳寄北下意识打了个冷战，“明明是夏末秋初的季节，这里面怎的透着一股子阴冷呢？”
叶昭伸手摸了摸石壁，触手湿滑，其上附了一层厚厚的青苔，散发着一股霉味。
“此处施展不了轻功，不可能原路出去了，为今之计，只能顺着这条路走走看了。”
柳寄北撇了撇嘴，“这里面不会藏着什么毒虫猛兽罢？”
叶昭拍了拍柳寄北的肩膀，笑道：“有师傅和你姐姐在呢，怕什么呢？”
柳惜音将柳寄北手中的火把拿过来，侧身看向叶昭，“我在前面探路罢，阿昭你来断后。”
叶昭也知柳惜音是担心她伤势，便老实地点了点头，“惜音你小心些。”
柳寄北夹在中间听着两人左一个阿昭右一句惜音，又忍不住打了个冷颤，吸了吸鼻子，“冷啊…可真冷…”
三人弯着腰依次步入通道，一路走了约莫一个时辰，甬道尽头传来一点光亮，再行几步，继而豁然开朗，石壁四周燃着油灯，将偌大的溶洞映的如同白昼。
洞中最深处有石阶，阶梯尽头立着一座石门，雕以繁复花纹，显的古朴庄严。
此时不知何处传来阵阵风声，忽远忽近，飘然不定，柳惜音抬手挡在弟弟身前，冷声道：“是何人在装神弄鬼，何不速速出来相见？”
“哈哈哈哈哈…”头顶传来一阵爽朗笑声，继而有一人影落在石阶之前的空地上，“擅闯禁地者，先要问问在下手中的剑答不答应！”
话音未落，说话那人便身如离弦之箭一般，朝三人这边疾攻而来，柳惜音不及多想，抽出霜柳剑进身对招，叶昭也向前半步，将柳寄北护在了身后。
柳寄北垫着脚，自叶昭身后探出头来，“师傅，我阿姐定能赢的对不对？”
叶昭轻轻点头，目光紧盯着那素白身影，眉头紧蹙，暗自紧了紧手中的蛟龙剑。
柳惜音身姿轻盈，配合霜柳使出的落雪剑法，其中变化无端，剑气扫过时快到几乎只余下一道残影，按理说应是略占了上风，可那神秘人剑势奔涌若涛涛江河，将那万千气象收纳于其中，竟隐隐有御万众之气度。
剑本无招，全凭本意，此人剑心合而为一，剑法自是化至臻境。
叶昭正暗自想着如何对敌，却见那神秘人轻描淡写地侧身躲过柳惜音的剑，却不退反进，贴着剑身旋身而上，叶昭见状瞳孔微缩，吼道： “惜音小心！”
神秘人微微一笑，在柳惜音一招落而第二招未起之时，手腕略微翻转，将手中剑自右换至左手，直取柳惜音的咽喉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