昭山河 贰叁
贰叁 归去来兮
房门被轻轻扣响，柳清寒自桌案后抬头，温声道：“进来罢。”
柳惜音推门而入，端了一杯清茶放在柳清寒手边，望着桌上那些书册折子，微微蹙眉道：“兄长告假离京，还有这么多公务要处理么？”
“嗯。年末时西夏使臣要来进岁贡，皇城之下，大国威仪，半点都容不得差错。”柳清寒将手中书信收起，继而问道：“妹妹特地前来，可是有事？”
柳惜音微微抿唇，犹豫半晌才开口道：“确有疑问，关于…叶昭。”
柳清寒刚端起茶杯的手一顿，又若无其事地饮了一小口，淡淡道：“有些事，你知晓了并非是好事。”
“可我想知道。”柳惜音眸光黯淡，道：“兄长知我失了少时记忆，从前不觉有什么，近来却总觉恍惚不安，仿若有什么近在眼前，却怎么也抓不住它。”
柳清寒抬眸望着柳惜音半晌，终是忍不住长叹一口气，道：“也罢，也罢。”
他抬手示意柳惜音在一旁椅子上坐下，自己也起身过去坐在对面，沉吟片刻才道：“若是叶家当年不曾覆灭，那今日在京城称之为小霸王的，恐怕便不是我们家小北了。”
可时至今日，柳寄北却拜了叶昭为师，柳清寒不免有些想笑，心道这总归是造化罢。
柳惜音也来了些兴致，追问道：“兄长不如细细讲来？”
“叶昭六岁那年去宫中赴宴，失手将南平郡王推进湖中，叶昭那厮却跑的倒快，那夏玉瑾醒来只说瞧见了一个穿蓝衣裳的少年，而然当场穿蓝色锦袍的少年，只有我一个，父亲第一次气红了眼，关了我整整三个月禁闭。”
柳清寒想到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，俊秀的脸上一片阴沉，又凉凉笑了一声，继续道：“我们柳家与叶家乃世代故交，叶昭自小仗着父亲喜爱她，便整日跑来柳府折腾，可她从来都要偷偷翻墙，不肯要下人进来通传，怕我差人将她打出去。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柳惜音微微抿唇轻笑，想她一向好脾气的大哥竟要打人，想来也真是气的不轻，她顾及着自家大哥的面色，努力憋着笑，“倒…真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…”
柳清寒端茶又喝了一口，面色才稍缓了些，“前些日子你偷偷离京，也是叶昭拐带的罢？”
柳惜音笑容一僵，双手偷偷绞在一起，轻声道：“是…大哥怎么知晓的？”
柳清寒冷冷道：“她早就存了这心思，这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回京，竟也不肯善罢甘休。”
柳惜音张了张嘴，却未多言，微微垂眸，面上有一抹绯色一闪而过，却被柳清寒尽收在眼底。
“方才你来之前，叶昭已经同我辞行了。”
柳清寒这话说的轻飘飘的，落在柳惜音耳中，却是令她心口一滞，愣愣道：“辞行…她为何没同我说？”
柳惜音霍然起身，急急朝屋外跑出去，柳清寒无奈地摇了摇头，也随着走出门外，唤了管家过来。
待柳惜音取了霜柳剑出了府门，柳清寒已经负手立在门前等了，眼见着自家妹妹这一副焦急模样，侧头淡淡道：“算算时辰，叶昭此刻应是出了城门，妹妹这是打算跑着去追？”
柳惜音敛眉不语，倒是柳寄北满面春风地牵着一匹马从后院走来，语中难掩兴奋：“阿姐！瞧我给你弄了匹马来！”
柳清寒见自家妹妹的心思早已飘走，只得长叹一口气，道：“妹妹已经大了，由不得父兄多言甚么。若是可以，明年岁首你便想法子将叶昭带回府来，想必父亲见了故人之子也定当欢喜。”
柳惜音一怔，随即行了一礼，轻轻道：“多谢兄长，还万望父兄多多保重。”
柳清寒唇角噙着笑意，点头应了，柳惜音也不多耽搁，足下一点便跃身上马，右手抄了缰绳，轻喝一声，马儿便迈开蹄子向前奔去。
“哎！姐！姐姐！带我一起走啊！”柳寄北扯着脖子喊了一句，脚下刚要迈出步子，便被柳清寒扯了衣领拽回来，他眉头微微拧起，道：“你跟去做甚？回去好好读书。”
柳寄北挥舞着双臂，干脆坐到门前石阶上耍无赖：“我不管，一日为师终身为父，让我也姓了叶吧，把我送漠北去。”
柳清寒气的心中郁结，不轻不重的给了柳寄北一脚，喝道：“没良心的崽子，回了京城再收拾你。给我进去！”
柳惜音则一路纵马出了城，眉头却愈发紧蹙，脑中千回百转，却是什么不管不顾，待她终是瞧见那熟悉的蓝袍银面之时，已然不知不觉间跑出了十里路了。
不知怎的，混沌的脑中终是归于平静，却没来由的冒出叶昭曾对她讲过的一句话来。
「我对你，从来都是心未思而身先动的。」
而如今她又何尝不是？
叶昭倚着树，将酒袋中的酒尽数倒入口中，远远见到那白衣纵马而来，便不由的展了笑颜，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，只唤了一句：“惜音。”
柳惜音眸光微动，继而下马跑过来，抬手想要打，心中却担忧碰到叶昭身上伤处，只顿在半空，娇声斥道：“叶昭！难不成…你又要不辞而别么！”
那声音愠怒中还打了几分哭腔，叶昭的心便也跟着软下来，抬手抓住柳惜音的手腕，轻轻将她拉到身前，继而便拥住了她。
“没有不辞而别，也不会有下次了。”
十三年前将你丢下过一次，也断不会有下次了。
柳惜音心底的那股莫名的恐慌却被酸涩之感取代，眼泪蓦地落了下来，叶昭便轻轻拍着柳惜音后背，缓了片刻柳惜音才推开叶昭，抬袖擦了眼泪，小声嘀咕了一句：“骗子。”
叶昭挑了挑眉，笑道：“我何时骗你了，次次不都是惜音自愿跑出来跟我走的？嗯？”
柳惜音一双凝着泪的眸子瞪了叶昭一眼，一脚狠狠踩到她脚上，转身去牵马，没好气道：“谁要跟你走，我要回去了。”
叶昭痛的直咧嘴，随后又赶忙一瘸一拐地去追柳惜音，赔笑道：“瞧不见江南烟雨，不如我赔你一个大漠风光罢？”
***
萧瑟的塞外，广阔的漠北，有驼铃声由远及近，入目是一望无际的黄沙，马蹄扬起飞沙，停驻在一家酒肆门前。
叶昭和柳惜音翻身下马，还未进去叶昭便扯开了嗓子喊道：“老板，来一斤酱牛肉，一壶烧刀子！”
闻声出来一位身着灰呢长袍的男子，身形高大，肤色黢黑，单手拎着一个大酒坛，挥手便朝叶昭身上飞来，落后半步的柳惜音心中一惊，叶昭却伸手握住她手腕往身后拉了拉，另一手已经自如地接住了酒坛子。
“这塞外独酿的美酒，若是不会饮酒之人喝下去，便是断肠的毒药。”男子说着冷笑一声，道：“你敢不敢尝？”
叶昭勾唇一笑，将酒坛子举起，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大口，略带浊色的酒液从唇间流过脖颈，濡湿她衣领，那辛辣的酒味令一旁的柳惜音都禁不住蹙眉，叶昭却毫不在意，豪爽地擦了擦嘴，笑道：“还是漠北的酒最烈，爽快！”
“爽快么？叶昭，今日这便是你的送行酒！”高大男子从腰身抽了一柄宽背弯刀，踏着沉重的步子举刀砍来。
叶昭不紧不慢地又灌了一口酒，手腕略一用劲，便将酒坛送将回去，男子抬手破了酒坛，继而却有劲风随之而至，他倒退一步，那凌厉剑风已然划破了他肩头的衣料。
叶昭又一旋身，身侧带起一片黄沙，她高跃而起，举剑劈来，男子连忙将刀横在头顶，堪堪挡住剑势，叶昭却愈发用力，僵持半晌，男子两腿微颤，叶昭眸中凛色一闪而过，抬腿踢在男子膻中穴之上，立时让他泄了力，半跪在地，借刀才得以撑住身子。
叶昭稳稳落地，唇角带着一丝戏谑，沉声道：“不过手下败将，还敢再造次？”
“你！”男子怒目圆睁，正要再起身，却有另一声音飘忽而来：“耶利将军，不可放肆。”
叶昭和柳惜音不约而同地循声望去，只见一身着红色百褶长袍的女子自酒肆后缓步而出，下裾曳地，肩头一条金色丝带延伸至腰间，其上缀了各色宝石，那容貌虽不及段濯月妩媚，也不及柳惜音清丽，却独有着一份异域之美。
方才跪在地上的男子颤巍巍地起身，将右手放在肩上，微微躬身垂首，沉声唤了一句：“公主。”
柳惜音目光只轻轻一扫，便心知这女子身份尊贵，此地已出了大秦边界，能称的上一声公主的，便只有西夏国主的那位小女儿——银川公主。
叶昭面色却依旧如常，笑道：“我早先听闻西夏王有意与白羊部落结为姻亲，却不知银川公主下嫁之日，为何出现在此处？”
银川径直走到叶昭身前，轻轻道：“你我一别多年，我只盼再见你一面，便想法子传了信于你，趁夜骑马偷跑出来了，如今一见，却怎么也舍不得了…”
银川望着叶昭的眸中光彩盈盈，是不曾掩饰的倾慕，“昭，你带我走吧，去哪里都可以…我不想嫁…”
叶昭却摇头道：“银川，你实在不该如此的。”
“如今草原六部已尽归白羊部统领，实力愈发壮大，西夏王意图收服，便不得不与其联姻，你此时跑出来毁了婚约，恐怕会引得两方交战…”
叶昭见银川眸光微闪，似有犹疑，便继续道：“再者道，如今那白羊部首领赫连锦有勇有谋，我也曾见过，是草原中难得一见的美男子，你嫁了她倒也算不得委屈甚么。”
银川闻此却忽而抬头，抬手握住叶昭手腕，道：“那你呢？你是大英雄，是翱翔于天空的苍鹰，我倾慕于你，你又知不知道？”
柳惜音听的一阵心惊，目光落在两人的手上，顿觉没来由的刺眼，她眉心微蹙，竟将爱慕之情毫不掩饰的宣之于口，这西夏的女子便都如此随性么？
叶昭定定地望着银川，唇角微抿，继而勾起一丝弧度来，看的银川近乎晃了眼，却听面前之人幽幽开口道：“倘若我是个女子呢？”
银川本痴痴地看着叶昭，一时间还没回过神来，片刻后才觉出不对劲来，面上带着诧色，不确定道：“你…你方才说…”
耶利奇闻言面色骤变，低吼道：“叶昭，你说什么？！”
叶昭唇角那抹笑意此刻看来却有些残忍，她一字一顿道：“我说，我叶昭，是个女子。”
“不…不会…你骗我…”银川眼底的光彩一点点褪去，其中盈满了泪水，侧目看了立在叶昭身后半步的柳惜音一眼，忽而哆嗦着放了手，转身仓皇逃离。
“叶昭，你最好祈求天神保佑，莫要落到我们手上，不然定要将你五马分尸！”
叶昭拱手施礼，笑道：“那在下便静候将军胜利的消息。”
耶利奇又恶狠狠地瞪了叶昭一眼，低骂了一句家乡话，转头去追公主了。
“你如此坦明身份，不怕西夏人将此事大肆宣扬？”
叶昭闻言转头去看柳惜音，挑了挑眉，道：“如今我叶家覆灭，那大秦皇帝还能治我个欺君之罪不成？”
柳惜音蹙眉道：“可西夏王一旦收服各部，实力必将壮大，到时必然要反过来攻打大秦…”
叶昭冷哼一声，道：“那又与我何干？”
柳惜音心知当年叶家满门抄斩是叶昭心中之伤，痛意早已入了骨髓，便不是轻而易举可遗忘的，也识趣地抿唇未语，叶昭见她秀眉紧锁，便去拉了她的手，温声道：“不说这个了，惜音我们走罢。”
叶昭眉目间的冷厉早已散去，化为那熟悉的温柔凝在眼底，柳惜音瞧的心中一悸，方才那郁结之感随之消散，轻声道：“现下我们去哪儿？”
叶昭笑了笑，伸手遥遥一指，终是说出了埋在心中多年不曾道出那句：“随我回家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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惜音：“叶昭你背着我偷跑出来，又双叒叕撩sei 呢？”🙂
